断红流

【欲虬·不息川江 23:00】凿石见火

一、

欲星移自恃其才入中原,半死不活回海境。海境上下震动,从阁老派到鳞王派前所未有的团结,在江湖上急急悬赏神医,若能唤醒师相,良田美妾不会少,海境更是以掌门鳞王之名发誓,附此人千金一份诺。

可倾全门之力为偿一诺,何曾有过?一时间江湖震动,纷纷扬扬,有长叹鳞王师相情谊深厚,放眼江湖难出第二对王相这般的人物;有疑海境内阁后继无人,竟容得这般妄言传遍天下,恐为有心者利用;更有好事者直言:鳞王死了儿子,又丢了大长老,勉力压住鳍鳞会反叛,眼下竟掂不出轻重,在这要紧关头豁出来救一个死人,江湖九境只怕要缺其一咯!

 

二、 

梦虬孙又来拜访鸩罂粟,朝堂惊变之后他每日都很闲,主要的日常活动是九境之内四处闲逛,比起困在仙界的俏如来更像个巡回九界的矩子。

 

“怎么又来,你不该很忙吗?”鸩罂粟道。

梦虬孙摇摇头,说:“鳍鳞会的事我都交代好了,日常琐事不用过问我,所以近来闲得骨头痛。”

鸩罂粟放下手中的杆秤,转身去取纸笔,刷刷写下一张药方拍在梦虬孙脑门上。他松开手,鬼哭狼嚎的六七行字稳稳地贴在梦虬孙的额前飘荡。

梦虬孙任由鸩罂粟动作,他被拍的向后仰,见鸩罂粟提着杆秤转身去配药,摘下脑门上的药方掠了一眼便放下说到:“这是做什么用的?”鸩罂粟端来茶盘,在梦虬孙面前放上一杯茶,自己也端起一杯微抿一口后道:“基础保健,给你平平肝,顺便治懒病。”

梦虬孙端起茶杯闻了闻,看了眼茶水上漂浮的碎茶渣,一口气把茶水倒进喉咙里,放下茶杯抬眼看鸩罂粟,道:“你这样给我开方子,是不是算坏了自己的规矩。”

鸩罂粟摇了摇头,对此不再发表意见,只是道:“中午只有药膳,爱吃不吃。”

梦虬孙伸了个懒腰答道:“吃,我都能吃,你多做一点,我要去陪你家小孩干体力活了。”说罢开门提了口气,冲院子里喊道:“岳灵修啊,咱们昨天削的板材刨好了吗!”

 

岳灵修身长八尺有余,容貌甚伟,气宇轩昂,平日热心助人,谈吐有礼,上至八十下至八岁,对岳灵修无不喜爱。邻里之间探问八字牵引红线者无数,但都被岳灵修一句“可我才十岁,娶亲还是太早了吧”吓得退避三舍,真不愧前任“天下第一豪”之名。

 

梦虬孙这几日留宿在鸩罂粟这里,除了逃避宗酋要管的麻烦事,更重要的是跟岳灵修一起造秋千。

梦虬孙的木工基础不是很扎实,主要依靠实践出真知掌握基本要领。至于选材打料,那是一点不通,好在够用,头壳也灵动,十岁的岳灵修更不会介意秋千座椅的靠背用的什么木头,是不是刮反了木纹。他指使岳灵修上树系绳,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都不是什么细心种子,动不动就吵得不可开交。所谓争执通常只会发生在同一个层面的人上,盖如是也。两人一阵鸡飞蛋打,忙活到鸩罂粟来喊吃饭时,秋千也只固定了一半,另一半多有中心不稳的情况,麻绳正松松地栓在树上,差点脱落砸中鸩罂粟的头。于是两个肉体年龄加起来八十岁的人罚站在屋外,乖乖低头挨骂,被鸩罂粟训斥了一盏茶的时间。

 

梦虬孙右手举筷子,左手执调羹,环顾了一桌子的菜——除了岳灵修每日要吃的药膳外,还摆了几盘他爱吃的——笑道:“药罐子,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从海境那里坑了不少,也算是托你的福。经常有阁老手下的人来探听你的行踪,所以给你多吃点,好让我把你药昏了绑回去领赏。”

梦虬孙给岳灵修打了满满一碗饭,递给他,再替鸩罂粟盛饭,道:“还是算了吧,留着我做长期饭票比较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今天先把你喂得胖一点。”

“哈哈。”

“对了,我明日要启程去海境一趟。”

梦虬孙道:“你要去海境?万济医会神医名录已经顺到你的名了?”

“是啊,我这z字开头垫底且有仇的都被请走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接下来打算回鳍鳞会,要不要与我同去?”

“你真要出门看诊?稍等一下,为什么海境会记恨你,我怎不记得有此事?”梦虬孙避开某个问题偏着头问道。

鸩罂粟一直给岳灵修夹菜,在他的饭碗里堆成一座小山,道:“出诊是为了我自己,我还需要鲛人血来试试岳灵修的病,外加十倍诊金和药材费。至于有仇,之前为了帮正气山庄一把,把师相的心头血拿出来用,被海境知道了,他们很计较这点。”说完给梦虬孙夹了一筷子梅菜干。

梦虬孙也不介意差别待遇,自己给自己夹了块三层肉,捧着饭碗拨进嘴里吃了,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当初他会答应给你,多半是留了后着,这要算你倒霉了。”

“吃饭不许说话。”鸩罂粟拿筷子敲了敲梦虬孙的手,转头对岳灵修补充道:“岳灵修,你也是。”

岳灵修一口气吃得太多,嘴里盘不过来,好容易把满口的饭菜吞下去,嘴里腾出空间瘪瘪嘴道:“我都在吃饭啊,小鸩你干嘛冤枉我。”

“你俩是真的能吃啊。”鸩罂粟吃了半碗就搁下筷子,看着左右两人争抢最后一块鱼饼,最后回过神来问道:“你会随我来吗?”

“去啊,药神都要挪动千金之躯出门看诊了,我当然要去凑闹热。”梦虬孙终于放弃跟岳灵修抢菜吃,停筷说道。

“你还真是没有忌讳。”鸩罂粟哑然道。

梦虬孙挑了挑眉,道:“我还是阁老呢,腰牌都在,有什么好忌讳的。”他转念一想,嘲道:“到时我俩就从正门进去,排面一定很大。”

“别闹。”

梦虬孙不可置否。

 

三、 

梦虬孙替鸩罂粟打包了行李,清点了一遍,坐上了海境来接送的马车。一路颠簸,此时他们为求捷径,正在穿行荒野。他们身后是一片刚经过的树林。梦虬孙先上的马车,坐得靠窗,他撩开一点帘子。此时从布帘与窗棂的缝隙间可以察觉到有一些影子正在马车后的林中穿行,向马车后的视觉死角逼近。他们前面是通往大路的栈道,搭建于溪流之上,隐隐可见一点木栅路障的轮廓。梦虬孙松开手,向鸩罂粟点了点头表示上车前他的担心是对的:他们被夹击了。

“听说此前有从羽国请去的名医,死在了半路上。之前还有苗疆的几个医生,都差点折在回乡的半途中。”

“羽族除了你哪有什么名医可请?旁人乱说罢了,你还当真。”梦虬孙不以为意,“出不了事。”

“你说的倒是轻巧。”鸩罂粟白了梦虬孙一眼。车夫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拔剑,向车内的两位说道:“大人莫怕!我们随行暗中有众多长老的亲传弟子,定能保护……”车夫话未尽,鸩罂粟微微一愣,紧张而危险的气氛之中,他的五感也迅速的提了起来,此时他已隐约间听到了机括声,心下暗叫如此狠毒,顿时高声道:“大家小心!”

 

然而已经晚了,车夫喉头处突出一节黑刺,他嘴角不断溢出血沫,喉咙里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都聚拢成呛住自己的血。,鸩罂粟当即立下判断,他扶住车夫的尸身,接管了马车的缰绳,拍马继续向前冲。马车几乎是从地面飞驰而过,车厢在狂奔之中发出近乎颠簸散架的声响,但鸩罂粟不能放缓速度。他的脸上沾上被溅起的血点,神色凛然,因为他已经注意到,梦虬孙早快他一步踏窗奔出去了!

 

马蹄声急促,背后的人马从树林中冲出来,对方轻装上阵,急行奔驰,速度骇人。鸩罂粟正在考虑如何迎敌之时,对方突然像没看见这架马车一般,一团浓重的带着杀气的阴影从他身边的咫尺之处席卷而过。鸩罂粟突然意识到,对方不是奔他而来,目标是在他前面的梦虬孙,不妙!

 

鸩罂粟心下一紧,急急扯住缰绳,马的嘴角几乎要被勒出血。霎那间,更远的林间响起金属清脆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阵撕裂空气的嗡鸣声从鸩罂粟的四面八方裹挟着冷气向前飞射。鸩罂粟猛地回头看,眼角敏锐地捕捉到一些一闪而过的身影,眨眼间已退至林间阴影处。如暴雨似飞墨的各种暗器箭镞不约而同地掠过鸩罂粟的头顶,悄无声息又无可闪避地出现在那些围剿梦虬孙的刺客身后。梦虬孙见状,心下了然,眼前的局势已足够他脱身。他从怀中摸出一粒解毒丹含在嘴里,一面一个背旋躲过身后敛息逼命的一刀,此时正是将腹中空门暴露在身后刺客的面前。刺客正心中窃喜,暗叫花红得手,梦虬孙见状一咬牙,顾不得蹬地借力,硬是平地跃起,在半空中蜷缩起身体,从肩上衣饰上扯下一个暗银串珠夹在两指间,手腕一发力,串珠飞射出去却不走单纯的直线,左转右回之间撞碎了已逼近刺客身后的青钱,青色铜雾伴随毒粉爆裂成一团浓雾,随机接连触发了所有暗器,一时间铁蒺藜、铜钉银针伴着毒烟毒气扑向众刺客。梦虬孙最后看了眼鸩罂粟马车的方向,吞下口中含着的解毒丹,闭上眼躲开毒烟毒气,拔剑向身后奋力一劈,脚尖点住几个刺客尸体的脑袋,奋力冲出重围。

 

鸩罂粟好容易制住几乎要脱缰的马匹,正要下车冲去查看梦虬孙的情况,梦虬孙已运着轻功忽然而至,停在马车顶。

他分开腿蹲下来,揉着眼睛,勉强半睁开一只眼打量着那处他刚逃离的战局。鸩罂粟急道:“你在作甚么?快下来,不要命了么!”梦虬孙一跃落在马夫的位置上,一把捞起鸩罂粟安置在自己身边,忙道:“没事了,我们掉头走!”

 

刚从露骨杀机中逃脱出来,两人皆是疲惫不堪,梦虬孙的眼睛又似乎沾染上一些毒烟,正不断地用手揉着,又声称自己没事。鸩罂粟看不过去,又忙于驾车,在他身上略施两针,命他乖乖交出地图后平躺下,手脚都扎上了针,只准动嘴皮子解释情况。“我没什么可解释的。”梦虬孙坦然道。

鸩罂粟瞪了眼他,道:“你身上还扎着针,小心我动手脚。”

“犯不着威胁我吧,又不是冲你来的。”

鸩罂粟不语,只是抽出梦虬孙脚底几针,换了个地方。梦虬孙登时爆出一声惨叫,又很快消停了。他感觉扎在自己脸上的针更疼了,只得道:“你要知道什么?”

“是海境的人来找你麻烦?”“应该是,说不准是鳍鳞会的。”

鸩罂粟回头看了眼在车厢里躺成一个大字的人,继续道:“你早有准备?还是说每次你来我这里,都带着人?”“哇,你怀疑我。”梦虬孙睁不开眼,对着一片黑暗说活有种莫名的不踏实,“实话实说,昨天点了几个人手,毕竟是我要随你去海境,海境没理由不来发难,不论是你和我。”

“那之前对医生下手的人呢?我们会不会还会有危险?”梦虬孙不语,鸩罂粟不理睬他,道:“那些是你做的吧。”

“是。”梦虬孙承认道。

“竟真是你做的?就算是报复,何至于到害他人性命的程度?”鸩罂粟勃然大怒,“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梦虬孙驾着马车坦然道:“你觉得我能在鳍鳞会一人断事吗?”

“这……”鸩罂粟一时间答不上来。梦虬孙继续道:“都没有累及性命,家小无恙,你放心吧。这几日出门,我也都去看过。至于羽族那位,那是雁王找事,暂且按下。”

鸩罂粟坐在梦虬孙边上看着他,好些会儿才道:“我不该怀疑你,梦虬孙,是我失言了。”

“别这样,怪让人紧张的。” 梦虬孙想拍一拍鸩罂粟的背安慰他,可惜扎着针不能动。

“也许是因为我不认识你了。”

“我还是我,“梦虬孙道,“这样定期出来闲逛,我快乐,顺便也给那些好战分子机会,总要给人一个出口。至于海境给我的特殊待遇,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什么时候惹上了雁王?”鸩罂粟又问道。

“一直都认识啊。怎么了,你们有故交吗?”梦虬孙答道。

鸩罂粟咬住下嘴唇说道:“算是吧。”

梦虬孙想了想,补充道:“不会是他做的,太粗糙了,而且也没有意义。这次大约是海境鲛人那边的长老派差使来的,”他又突然笑起来,“是把你当作我的软肋了。”

 

天色渐暗,日头西垂。鸩罂粟准备再赶一阵的路,就找间旅店打尖住下。期间他又替梦虬孙施了几针,并建议他总归闭着眼,先睡一会儿休养生息。“不行啊药罐子,要是再有刺客,你再叫我就来不及了。”梦虬孙微微摇头。

“我会保护你的,先睡,听话。”鸩罂粟强硬道,“不要挑战医生的耐性。”

梦虬孙愣住了,他很久没有再听到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一时失声,后又说道:“行,总归我睡不久。”

鸩罂粟道:“你最好是,而不是怕白日撞鬼。”他递给梦虬孙一粒回梦丹,问道:“我看你还是需要这个,收着吧。”

梦虬孙接过,指尖轻轻地摸索着,像是要说点什么,又难得地抬眼正视着鸩罂粟,道:“多谢。”随后收在袖间,闭眼往后一倒。

 

四、 

梦虬孙再睁开眼的时候身处层峦叠嶂的浮云之间。

他正站在峰顶的松树树冠上,高得薄雾和游云也依偎着他温暖的身体,像是找到了什么千万年间唯一能排解孤独的寄托。显然他很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长松枝,两柄削去了枝桠和树皮的松枝,挖出了护手的位置。这一切让他很难不回头。果然,他看见欲星移于远处一颗松树上跃起,背负一剑踏空而来,亲切地问道:“我教你的双剑练得如何了?试试看。”“在梦里就不用检查功课了,欲星移。”梦虬孙双手耍了个剑花,松枝在空中舞出剑气余韵。他忽地收手,把两根松枝随手留下了山崖。这里是山间的最高处,底下就是悬天瀑布,区区两根细松枝在悬崖上坠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依我看,聊聊天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欲星移托着下巴想了想,并没有要听取梦虬孙意见的意思,自作主张道,“我们边走边说罢。”

梦虬孙并不反对,他略慢欲星移一步跟在他身后,既不太过落于人后,也没有并行的意图。两人在缓缓飘动的云间不动神色地寻找松枝作为落脚点,远远看去竟宛如踏云而去的仙人。“修习龙图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欲星移先开口道。

梦虬孙心道总归是梦里,于是说出了和当年不同的回答:“我不想修习龙图。你这么做,是坏了龙图只能由内门弟子中的纯血鲛人才能修习的规矩,我会被你害死的。”

“堂弟,你真的怕规矩吗?”欲星移笑着问道。

“我怕的。”梦虬孙索性不管不顾地答道,“规矩能吃人,而你也是规矩的一部分。我若此时答应你,等修成了龙图,我就要如你所愿,被你害死了。”

欲星移收敛了笑意,停下轻巧的步伐道:“这么说,你知道我之后会如何安排了?”

梦虬孙像是亟待什么辩解似的,他的语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知道了。首先你要把我带进海里试试我的资质——这事你已经做了——发现我很可能是古籍里记载的能修习龙图的人选。于是跟丐帮声称我是海境大长老堂兄弟,斩断了我跟丐帮的关系,成功把我带回来。现在又劝说我修习龙图,说是如果我掌握了虬龙之力,就能证明外门弟子兼私生子也能掌握千年无人继承的秘籍,成为海境打破内外门与血脉之别枷锁的那柄钥匙,往后海境会在你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更美好的明天。因为有我,和你的聪明才智。”

 

他说完,看见欲星移一张一合的嘴,然而他有点听不清欲星移在说什么了。其实应该是他想借欲星移之口对自己说,毕竟这是他的梦,而有些话只有欲星移这张脸说出来才有效果。欲星移还是老样子,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说道:“……我知道你需要什么,简单的话语,简单的说明。”

“这种要求,对你这样巧舌如簧的人来说,是最难的吧。”梦虬孙道。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辩白,确实如此。但我也曾经同你讲过,在很久以前。而且已经发生的事情其实也为你证明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梦虬孙,显然你很清楚了,并且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种时候你就不像欲星移了。”梦虬孙伸手试图搅浑那团幻象,却发现还是会重新汇拢,凝成欲星移的样子,道:“他永远不会这样同我讲话。”

“或许没有区别。有时你聪明得我必须要承认,梦虬孙,你在某些方面十分了解我。至于道理,”欲星移眨了眨眼睛,收回了在梦虬孙身上游离的眼神,继续道,“那些道理你不是不懂。凿石见火,其能几时?”他伸出手抚摸梦虬孙的脸庞,手指划过他脸上因修习龙图而生出的酷似龙鳞的印记,对梦虬孙说道,“你还是快点来吧,再迟几天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他抓住欲星移贴着他脸的手,握紧欲星移的指尖,他能感觉到欲星移细长的手指骨挤兑着他的掌心。梦虬孙放开欲星移的手,任他轻轻退开几步,沉默了。他的沉默不费气力,风平浪静,像云彩或植物的沉默。 此处的山崖太高,他们讲出的话都要被因为空气太过稀薄而传递不到对方的心底。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我能说我要自由,要浪迹天涯,不要受人束缚,不要壁垒分明,我要你曾经向我承诺过的一切;我能说什么都没做到,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直到今天这个境地,是因为太清楚付出爱的代价,而我还不够爱你吗?*不能,绝对不能说。 就过了一刹那。就在那一刹那间,梦里的时间轨道散乱成一滩沙,某个地方,也许是梦虬孙回到海境的某一天,也许是他被封为龙子的那一天,欲星移正半蹲着替他系上腰带。他平直地伸展着手臂,侧脸避开欲星移沉静的气息。阳光从窗外斜打进来,欲星移的脸一半沉在阴影里,鼻梁分割了明暗两界,神情似乎温和,缀着金丝线的衣袖拂过他的肩头。梦虬孙意识到自己对眼前人的认识何其有限,却只剩与他同归这一条路可走。

梦虬孙想这个梦应该快要醒了。

 

五、

鸩罂粟是自己驾车来的。

他递上当初海境送来的帖子,正在说明他们一路的优渥待遇。

比起这事,更令人悚然的,是在鸩罂粟背后递出阁老腰牌的那只手,和隐隐露出的那张海境人都熟悉的脸。

 

他们终是被迎向了正门,沿着这条大门大派的中轴线一路往里走,穿过层层楼宇拱墅才能到浪辰台,为的是给来客面前立立威风,,古往今来皆是如此。鸩罂粟咽了咽,叹道:“这都是什么道理。”他又看向左右人来人往,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人涌向他们所在之处,遮掩着打量他们两人,又与左右伴行的人交换眼神,一举一动皆是冷漠对待鸩罂粟和梦虬孙,没有一人上前搭话问安。鸩罂粟皱眉看向梦虬孙。“别怕,他们也只有眼睛能吃人。”梦虬孙一把揽过鸩罂粟的后背,说道。

 

周遭的海境人打量的眼神如鬼魅般粘在梦虬孙与鸩罂粟的身后,像是跟随他一辈子的影子,趴在他们身后絮絮地耳语着过去。从前的事可还记得清楚吗?怕是忘不掉吧,还记得吗,那要从你幼时当着欲星移和一众长老被赶出海境开始算起,再到欲星移寻你回来,如今你又回来啦,还是乖乖回来啦,我说的是不是?“没爹没娘的杂种,活该吃不着这口饭。”“丐帮留不住你,你终究是海境的人,八袋长老只能带你到这里了。”“大字不识几个的东西,竟声称读得懂龙图!定是欲星移设下的诡计。”“你认不清自己的位置,更配不上这样的身份!”“是欲星移犯下的错,交由你这样的权力不是让你任性妄为。”“鳍鳞会不需要跟鲛人有纠葛的人来指点,你是龙子,如今飞上枝头作凤凰了,怕是早把我们这帮贱民忘了吧。”“沧海珍珑不该用在这样的地方上。”“龙子,最后还是劝你束手就擒,我也不想断情忘义。”

 

梦虬孙仰起头,一步步往前走。这一段路走得太慢,前途又太长,两侧值勤的外门弟子之外,又混进了更多打扮华贵的内门弟子及各自声势浩大的随从,他们都还年轻,被保护得很好,一个个纷纷来见识大逆不道的人长什么模样,是不是长得拙劣丑陋,头上生角,皮肤生鳞。

 

人潮望见他便不断地向后退去,不同阶级的弟子衣服相差甚大,粗布和织锦的颜色混杂在一起,混淆成蓝白灰的流水从他身旁两侧流去,仿佛梦虬孙是伫立在激流正中的顽石,冥顽不化,不懂变通。隐约可以见到那几个阁老的亲传弟子,无不如被铁锤钉在棺木上的铁钉一般冷汗涔涔。没有人有权力阻止梦虬孙向前。此番他护送鸩罂粟前来,是客人;他身份尊贵,手持内阁长老名牌;他有故交,哪怕不再如往日快活;他有武功,自狷螭狂死后,秘传龙图仅有他完全觉醒和掌握。梦虬孙让他们又惊又怕,他们害怕梦虬孙身上附加的一切,而丝毫看不见梦虬孙本身的存在。

 

“梦虬孙,你还好吗?还是别走下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轻功载一程就到了。”鸩罂粟看着他额角流下几串汗珠,有些担心,道。

“我没事。”梦虬孙抹了一把,一手热汗,答道:“如果没有记错,我们已经走完了一半路了,不如继续走完。”

 

六、

鸩罂粟对欲星移做了一些常规检查,特地把寻常安神凝魂的药方中的半数药材换成更名贵的几味药,交由浪辰台内的侍者,寻了接口差使人去寻药。待侍者脚步声渐远,鸩罂粟对房外唤道:“你不来看看吗?”

 

梦虬孙转眼已在鸩罂粟身后,他不禁感慨道:“你的武功又精进了,我竟然没有发觉你一直在房中。”

梦虬孙摸摸鼻子,道:“还行吧。”他并不靠近欲星移的,尸体,只是隔了两步望着他。浪辰台内置和他当年胡乱安排的相差无几,不知是否是有心人刻意为之。水塘被投入石块后会溅起乱跳的水珠,而梦虬孙在此处像海水或积云,粼粼波光或者云卷云舒,一如既往。鸩罂粟也骤然停下了,他的目光一直追着梦虬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他做点什么,并暗自思考自己是否有阻止的必要和能力。逼仄的空气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上,而梦虬孙率先打破了这样压抑的气氛。“我不会动手的,你以为我进来是要打他一顿吗?”梦虬孙笑道。

鸩罂粟看着梦虬孙对他笑,感到一点揪心,道:“我倒是希望你揍他一拳,扇几个耳光。像你现在这样闷着的样子,更让我伤心。”

 

大夫尽了自己的责任,收拾好医药箱,清点了一遍留给欲星移的无良保健品,也算对得起良心。他整顿得差不多,袖手拍了拍衣襟,自觉到了赶紧离开这鬼地方的时候。鸩罂粟靠向梦虬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往浪辰台外走。

梦虬孙没有挪动步子。实际上他正在陷入一些模糊不清的回忆当中,这段回忆无关欲星移。当时他人已经阖眼了,印象里只有猝不及防,而梦虬孙确实是初次执掌高位,即使亲手操持,也苦于经验缺乏,又无人指点,导致对内维稳和对外舆论处理得浮皮潦草。待鳞王强打精神又做调整后,情况才好一些。他那时自诩做得最好的事,是在众阁老哭哭啼啼间,学着欲星移同他说“我有一个梦想”时的口吻,发表了有关讲话。他说,欲星移作为师相时,为海境的每一位手足兄弟奔走操劳,为海境更好的广阔天空鞠躬尽瘁。他正值壮年,却在工作中不幸倒下,使得许多人——包括在座的各位——扼腕痛惜。这一次,欲星移是为了保护海境,保护中原而选择自我牺牲。这一次,我们失去了一位优秀的两朝元老,一名至亲的战友同志。这对海境是莫大的损失,海境的年轻人们更是错失了一位本该引领他们前进的良师益友。我们永不放弃希望,将一直寻找唤醒他的方法。他的功业和名字将长存海境,他的梦想激励着海境的人民不断前进。

梦虬孙说完时,第一次赢得了所有长老的掌声。当时他站在所有鲛人老头的注视之中,腹中翻涌,恶心得要吐出来。现在他站在欲星移的面前,尽管这人已对外界毫无反应,梦虬孙不介意再讲一遍,他已经很熟练了。

“梦虬孙?”鸩罂粟伸出五指在梦虬孙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咒他什么好。”梦虬孙转身,跟着鸩罂粟往外走,这回倒是他拽着鸩罂粟了。

鸩罂粟跟上他的脚步,问道:“认真的吗?你是想让他永远不要醒来之类的?”

“不必,”梦虬孙想起前不久剑无极旅游途中寄给他的信,上面提到他和凤蝶在海的另一边观光时捡到了一只长毛白猫。凤蝶很喜欢,就养着了,整日好吃懒做,成为剑无极行李中越来越大(重)的负担。梦虬孙随即开口道:“我是想诅咒他醒来的时候发腮。”

 

在回去的马车上,梦虬孙看着窗外,突然说道:“我来时那会睡着了,梦见了欲星移。”

“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鸩罂粟说道。

“不,你知道吴地的风俗吗?吴人相信,死人入殓的时候,如果哭出来的眼泪掉进那人的衣服里,往后那人就不会来活人的梦里了。欲星移倒下的时候,我哭得太多了。这还是是第一次梦见他,很意外。”

鸩罂粟盯着梦虬孙,正思忖要如何开口时,又听他继续说道:“我后来也哭过好几回,哭过别人,也哭过自己,无怪睡得越来越少了。”

 

七、

后来梦虬孙曾见过欲星移一面,在砚寒清的继任大典上。梦虬孙仗着功法加持,目力过人,远远观望了全程。从前他答应过砚寒清,会在他升官的时候去嘲笑他,也算信守诺言。他看得清楚,很确定自己当时的诅咒成功了。欲星移把玉如意和沧海珍珑交给砚寒清后,两手空空,一边堆笑逢迎各家使者,一边和一众长老打机锋,看起来和其他人并无分别。

 

 










  • 吴地旧俗,以为泪着殓时衣,不梦也。归有光写的一笔,或许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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